摘 要：关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之西塞山属地，学界存在浙江湖州与湖北黄石两种观点。然而，查考一些方志文献、诗话论著及相关域外汉籍可知，张词之西塞山应该在湖北黄石。张志和行踪及相关史籍也证明张志和曾经游历黄石西塞山。而黄石西塞山也有《渔歌子》所描绘的白鹭翻飞、桃花流水之美景，以及蓑衣垂钓、醉宿渔舟的隐逸之情。
关键词：张志和 《渔歌子》 西塞山 黄石
唐张志和《渔歌子》：“西塞山前白鹭飞，桃花流水鳜鱼肥。青箬笠，绿蓑衣，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”名气极大，传诵极广。然而，对于张词中西塞山的属地问题，一直争辩不休、莫衷一是。学界主要存在两种观点：一是认为西塞山在湖北黄石；一是认为在浙江湖州。宋王楙《野客丛书》卷二十九云：“有两西塞，一在霅川（今浙江湖州），一在武昌。”那么《渔歌子》中的西塞山究竟在何处？笔者认为西塞山应该在湖北黄石。论述如下：
【一】传世典籍、地方史志明确记载张词中西塞山在湖北黄石
宋吴曾《能改斋漫录》卷九载：“张志和歌曰‘西塞山前白鹭飞，桃花流水鳜鱼肥。 ’按，《武昌记》曰：‘西陵县，对黄公九矶，谓之西塞。’”此“西塞”即黄石西塞山。清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七十六《湖广二》载：“西塞山，县东百三十里。《寰宇记》：西塞山，六朝时尝设西陵县，隋初，省入武昌。”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》亦曰：西塞山“一名石茨圻，有西陵县也。”由此，吴曾明确指出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之西塞山在湖北黄石。
宋陆游《入蜀记》曰：“晚过道士矶，石壁数百尺，色正青，了无窍穴。而竹树迸根，交络其上，苍翠可爱。自过小孤，临江峰嶂，无出其右。矶一名西塞山，即玄真子《渔父辞》所谓‘西塞山前白鹭飞’者。”“道士矶”即黄石西塞山，《入蜀记》载：道士矶“地属兴国军大冶县”；唐王周《西塞山二首》亦曰：“今谓之道士矶，即兴国军大冶县所隶也”。可见，陆游也明确提出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中西塞山在黄石。陆游，越州山阴（今浙江绍兴）人。张志和也曾在绍兴隐居，唐颜真卿《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》载：“兄浦阳尉鹤龄，亦有文学，恐玄真浪迹不还，乃于会稽（今浙江绍兴）东郭买地结茅斋以居之。闭竹门，十年不出。”可知张志和、陆游都曾在绍兴居住，而张志和在唐宋时期影响甚大，众多文人，如李煜、苏轼、黄庭坚、徐俯等，对其《渔歌子》唱和、仿效，甚至皇帝对张志和也大为赞赏，唐李德裕《元真子渔歌记》载：“德裕顷在内庭，伏睹宪宗皇帝写真求访元真子《渔歌》，叹不能致。”张志和，号玄真子（一作元真子）。唐宪宗爱才惜才，不仅画了张志和的真容，还派人求访他的《渔歌子》。而且宋高宗赵构也有对《渔歌子》的和作。此外，“陈振孙还把张志和五首《渔歌子》编纂辑录成一本渔歌唱和集（可惜现已亡佚）”。陆游对这样一个文化名人应该非常了解，他怎么可能会弄错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中西塞山的属地呢？因此，陆游提出的西塞山在黄石的主张具有真实可靠性。
明吴国伦《涉江游三山记》曰：“《寰宇志》称：‘西塞山高一百六十丈，周三十七里。’今所登乃其黄江一面耳。……观在山半，万石与万木争长为林，疑即元真子栖隐处。……”清[乾隆]《湖广通志》载：“明建元真观在西塞山谷，张志和住处。”“（西塞山）峻崿横江，危峰对岸，长江所以东注，高浪为之飞翻。唐张志和《渔父词》：‘西塞山前白鹭飞，桃花流水鳜鱼肥’，又宋张耒诗：‘已逢妩媚散花峡，不怕危亡道士矶’。”这里的“西塞山”均在湖北黄石，而张志和《渔歌子》歌咏的即是黄石西塞山。
以上从一些重要的史志、典籍论证了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之西塞山在黄石。同时，古今中外著名文人和答或是凭吊《渔歌子》的诗词作品众多，从这些作品中可以进一步论证张词中西塞山在湖北黄石，而不在浙江湖州。
苏轼《浣溪沙》：“西塞山边白鹭飞，散花洲外片帆微。桃花流水鳜鱼肥。自庇一身青箬笠，相随到处绿蓑衣。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”
词中“散花洲”在湖北黄石，与西塞山隔江相望。《水经注》载：“江之右岸有黄石山，水径其北，即黄石矶也。……县北则三洲也。山连延江侧，东山偏高，谓之西塞。”散花洲即是“三洲”之一。宋王象之《舆地纪胜》卷三十三《江南西路·兴国军·景物下》载：“散花洲，在大冶县大江中流之南，世传瑜败曹操于赤壁，吴王迎之至此，酾酒散花，以劳军士，故谓之吴王散花洲。”古时散花洲还有“散花滩”之名，宋欧阳修《集古录跋尾》载：“右怡亭在武昌江水中小岛上，武昌人谓其地为吴王散花滩。”由此可知，苏轼词中“西塞山边白鹭飞”指的是黄石西塞山。在黄石西塞山，有青山、绿水、白鹭、桃花、白帆，构成一幅色彩明艳的田园生活图。“自庇一身青箬笠，相随到处绿蓑衣”，勾画出渔父捕鱼之乐；“斜风细雨不须归”，描绘出乐而忘返的悠闲隐居生活。这首词显然是对张志和《渔歌子》的唱和和引用。
在创作这首词时，苏轼因为“乌台诗案”被贬谪到湖北黄州，黄州与黄石毗邻，因此他来到黄石游览。他到过磁湖，磁湖位于长江南岸，黄石市市区中部。陈适指出：“黄州与磁湖经长江一水相连。苏轼到黄州后，曾同其弟苏辙相会泛舟于磁湖。”王象之《舆地纪胜》卷三十三《江南西路·兴国军·景物上》亦曰：“磁湖在大冶县，东坡谓其湖边之石皆类磁石而多产菖蒲，故后人名曰磁湖。”苏轼还去了西塞山，因为他被张志和《渔歌子》词中西塞山所吸引，所以他与门人游其地、和其词。众所周知，苏轼在被贬谪到黄州之前，在浙江湖州做过一段时间知州，如果张词中西塞山在湖州，那么他不会等来到黄石才写下这首唱和词。因此，显而易见，张志和《渔歌子》所写西塞山应该在湖北黄石。
钱珝《江行无题一百首》载：“曾有烟波客，能歌西塞山。落花惟待月，一钓紫菱湾。”
《江行无题一百首》是晚唐诗人钱珝创作的组诗作品，记录其被贬为抚州（今江西临川）司马赴任途中长江两岸的行旅景况。明胡震亨《唐音统签》云：“珝自中书谪抚州，其《舟中集序》云：‘秋八月，从襄阳浮江而行’，诗中岘山、沔、武昌、匡庐、鄱阳、浔阳诸地，经途所历，一一吻合，而秋半九日，尤为左验。”根据诗中诗人途经路线来看，他从襄阳入汉水乘舟而下，游览长江水畔的岘山、沔南、武昌等，它们均在湖北地域；其后沿长江泛舟东行，在湖口进入鄱阳湖、浔阳、庐山，再入抚河最终到达抚州，它们在湖南、江西地域。由此可知，这组诗主要描绘的是途经湖北、湖南、江西的长江两岸秀丽风光。
此诗中提到：“曾有烟波客，能歌西塞山。”唐颜真卿《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》、《新唐书》均记载：张志和自称“烟波钓徒”，因此这里的“烟波客”指张志和。“能歌西塞山”则指张志和的《渔歌子》。钱珝在长江边提到《渔歌子》，再加上他曾在黄石西塞山附近游历，如诗中载：“乘舟维夏口，烟野独行时”、“晚泊武昌岸，津亭疏柳风”，这说明他认为张词中西塞山在湖北黄石。钱珝是吴兴（今浙江湖州）人，身为湖州人都认为西塞山在长江边，而不在湖州，这就进一步证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所描绘的应是黄石西塞山。
此外，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不仅在国内的文苑负有盛名，而且还蜚声国外，对日本、韩国词学产生巨大影响。从一些域外诗词中也可以论证张词中西塞山在湖北黄石，而不在浙江湖州。
在日本，词学开始兴盛于嵯峨天皇时期。平安朝弘仁十四年（公元823年），嵯峨天皇在贺茂神社开宴赋诗，君臣唱和张志和《渔歌子》，成为日本填词之滥觞。
大臣滋野贞主唱和《渔歌子》五首，今录一首：“长江万里接云倪，水事心在浦不迷。昔山住，今水栖，孤竿钓影入春溪。”
嵯峨天皇《和张志和渔歌子》（其一）：“江水渡头柳乱丝，渔翁上船烟景迟。乘春兴，无厌时，求鱼不得带风吹。”
这些唱和之词均是以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为蓝本，模仿其词而作。词中垂钓之事均发生在江边，如词中所载“长江万里接云倪”、“江水渡头柳乱丝”等，而湖州西塞山在太湖边，远离长江；黄石西塞山则正在长江边。因此，通过这些作品也可以证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中西塞山属地在黄石。
在朝鲜也有一些描写中国西塞山的诗词作品，也能证明西塞山在湖北黄石。
柳根《西坰集·西坰诗集卷之一·丙午春到黄冈》：“晚发洞仙馆。石路横半空。黄冈近西塞。早春多北风。轻水簇锦水。落日太虚楼。咫尺阻携手。碧云天际浮。”
柳根（1549-1627），朝鲜宣祖五年状元，文学修养甚高，与中国文人交往甚密。曾做过远接使，迎接招待明朝使臣朱之蕃、梁有年，并与他们交游宴饮、唱和赠答。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载：“之蕃以万历乙巳冬，被命使朝鲜。……与馆伴周旋，有倡必和，录为二大册。第一册为《奉使朝鲜稿》，前诗后杂著，之蕃作也。第二册为《东方和音》，朝鲜国议政府左赞成柳根等诗也。”此外，柳根也曾出使明朝，来到中国。如柳根《重游鸭绿江记》曰：“余于丙子之秋，奉使朝天。始到龙湾，泛舟于此。……癸巳秋，再朝京师。丁酉夏，奉使而来。……”柳根来到中国后，游历了中国大好河山，这首《丙午春到黄冈》即是对湖北地域的游览。黄冈与黄石相邻，正如诗中所说“黄冈近西塞”，所以此“西塞山”也在长江边，在湖北黄石。
柳梦寅《於于集·於于集后集卷之一·朝天录·西塞旅怀》：“不分文章笔有花。轰雷满耳访声华。一生朝著长为客。千里邮亭自作家。山势西低穷鹤野。江源北向发龙河。谁知边上赭衣者。当日群英雨骤沙。”
柳梦寅（1559-1623），朝鲜中期著名文人，曾三次作为使臣出访明朝，“陆续到过吉林、辽宁、河北、河南、湖北等省份”，创作了大量歌颂中国明朝的诗词作品。他的文集《於于集》收录了其访问中国时创作的纪行诗集《朝天录》200余首。这首《西塞旅怀》即出自于《朝天录》，描绘的是黄石西塞山的壮阔美景。诗中所载“山势西低穷鹤野”与黄石西塞山东高西低的山势相合，如《水经注》记载：“山连延江侧，东山偏高，谓之西塞。”再加上学者已经考证柳梦寅曾经到过湖北，而黄石西塞山在长江边，风景秀美，柳梦寅绝对不会错过如此美景，因此诗中西塞山在湖北黄石。由此，我们可知在域外文人心目中西塞山应该在湖北黄石，而非浙江湖州。
综上所述，从史志、典籍、诗词作品对张志和《渔歌子》及西塞山的记载来看，张词中西塞山属地应在湖北黄石。
【二】张志和曾经游历黄石西塞山
一些学者指出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中西塞山在湖州、而不在黄石的关键证据之一是张志和没有去过楚地。明胡震亨《唐音癸签》卷十六《诂笺一》载：“志和生平室居在越州，舟居多在苕、霅间，未闻其从楚江泛宅也。”清查慎行《长亭怨慢》题注：“《唐书》：‘张志和，金华人。颜真卿守湖州时，志和来谒，愿浮家泛宅，往来苕、霅间。’踪迹未尝入楚也。”余方德亦指出：“找不到张志和到过湖北的任何记载”。然而这种说法本身缺乏考证，未免太过武断。张志和虽然辞官归隐，浪迹江湖，留下的相关踪迹较少，但从流传下来的相关史料中我们可以找到他去过楚地的蛛丝马迹。
《新唐书·张志和传》载：“张志和，字子同，婺州金华人。……十六擢明经，以策干肃宗，特见赏重，命待诏翰林，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，因赐名。后从事贬南浦尉，会赦还，以亲既丧，不复仕，居江湖，自称‘烟波钓徒’。著《玄真子》，亦以自号。……兄鹤龄恐其遁世不还，为筑室越州东郭，茨以生草，椽栋不施斤斧。豹席棕屩，每垂钓不设饵，志不在鱼也。”
由这段史料记载可知，张志和因故被贬为南浦县尉，南浦在今重庆万州。万州处于瞿塘峡上游，正临长江。从浙江到万州，最便捷的路线只能是乘船溯江而上，经过湖湘、荆楚而至万州，因此张志和极有可能到过楚地。而且他在“不复仕”后，有一番浪迹江湖的经历，在远离浙江的地域漂泊，所以他的兄长“恐其遁世不还”，在绍兴盖好房屋让他回家乡隐居。南唐沈汾《续仙传·玄真子》载：“玄真子姓张，名志和，……天下山水，皆所游览。”这也说明张志和曾经去过多地游历，不可能仅仅局限在浙江地域。
陈少游《唐金吾志和玄真子行状》载：“（张志和）隐居歙之黄山，复游吴楚山，泛舟于江湖。”陈少游与张志和关系密切，颜真卿《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》载：“浙江东观察使御史大夫陈公少游，闻而谒之，坐必终日，因表其所居曰元真坊。”元辛文房《唐才子传·卷三·张志和》亦曰：“观察使陈少游频往候问。”陈少游对张志和很了解，其所写也应是十分可靠。文中“吴楚山”指吴楚一带的山川，这说明张志和有泛游吴楚一带的经历。而黄石西塞山素有“吴头楚尾”之称，唐齐己《过西塞山》载：“边鸿渡汉口，楚树出吴头。”清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七十六《湖广二》亦曰：“西塞山，县东百三十里。……《图经》云：山高百六十丈，周三十七里。吴、楚分界处也。”如此著名的西塞山，又正在吴、楚交界处，因此它肯定也是张志和游览的对象。
下面，我们再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词作本身出发，来进一步论证张词中西塞山在湖北黄石。
南唐沈汾《续仙传·玄真子》载：“真卿为湖州刺史，与门客会饮，乃唱和为《渔父词》，其首唱即志和之词，曰：‘西塞山边白鸟飞，桃花流水鳜鱼肥。青箬笠，绿蓑衣，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’真卿与陆鸿渐、徐士衡、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，递相夸赏。”唐代宗大历八年，颜真卿任湖州刺史，张志和驾舟来谒，与众宾客赋诗会饮，作歌唱和《渔父词》。张志和五首《渔歌子》即作于此时。上述“西塞山前白鹭飞”是第一首，也最为出名。其余四首分别是：
第二首
钓台渔父褐为裘，两两三三舴艋舟。能纵棹，惯乘流，长江白浪不曾忧。
第三首
霅溪湾里钓鱼翁，舴艋为家西复东。江上雪，浦边风，笑著荷衣不叹穷。
第四首
松江蟹舍主人欢，菰饭莼羹亦共餐。枫叶落，荻花乾，醉宿渔舟不觉寒。
第五首
青草湖中月正圆，巴陵渔父棹歌连。钓车子，橛头船，乐在风波不用仙。
——《全唐诗·张志和》
张志和五首《渔歌子》分别涉及不同的地理名词。第三首“霅溪”在浙江湖州，张志和在湖州与颜真卿交游，并在此作了渔父词，还对颜真卿说：“愿以浮家泛宅，沿泝江湖之上，往来苕、霅之间”，由此出现了张志和《渔歌子》“湖州说”。然而，经过考证我们会发现其他四首词所写地点并不在湖州。
第二首“钓台”应为严子陵钓台，位于富春江上流桐庐西境。第四首“松江”在苏州吴江境内，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二十四《南直六》载：“吴江，在县东门外，即长桥下分太湖之流而东出者。古名笠泽江，亦曰松陵江，亦曰松江。”第五首“青草湖”在今湖南省岳阳市西南，与洞庭湖相连；“巴陵”亦指湖南省岳阳市，二者共同指向洞庭湖。清曹元忠《钞本<金奁集>跋》载：“故《舆地纪胜·荆湖北路岳州洞庭湖青草湖诗》载：‘青草湖中月正圆，巴陵渔父棹歌连。钓车子，橛头船，乐在风波不用仙。’注云：‘李文饶记，元真子张志和《渔歌》。’”唐朱景玄《唐朝名画录》亦曰：“张志和，或号曰烟波子，常渔钓于洞庭湖。”可见，张志和曾经游历洞庭湖。
张志和《渔歌子》后四首所写地名互不重复。在湖州诗词盛会上，文人并不是一定要吟咏当地景物，可以根据自己游历经历写周边的景致，如松江、钓台；也可以写较远地域的景色，如洞庭湖。在此次聚会上颜真卿、陆鸿渐、徐士衡、李成矩唱和张志和《渔歌子》有二十五首，《全唐诗补编》收录其中十五首，有两首描写的也是洞庭湖渔父：“洞庭湖上晓风生，风触湖心一叶横。兰棹快，草衣轻，只钓鲈鱼不钓名。”“冲波棹子橛头船，青草湖中欲暮天。看白鸟，下长川，点破潇湘万里烟。”根据张志和本意，他的五首《渔歌子》中已经有一首涉及到湖州美景，那么第一首中的“西塞山”则不应该再指向湖州。那此“西塞山”究竟在哪里呢？
上文提到张志和曾在洞庭湖游历，洞庭湖与黄石西塞山接近，张志和去了洞庭湖，怎么能不去同样闻名于世的黄石西塞山呢？黄石西塞山之名由来已久。
南朝《襄阳乐》（《乐府诗集》）：“江陵三千三，西塞陌中央。但问相随否，何计道里长。”《襄阳乐》是南朝清商西曲歌之一，是目前文学作品中有关“西塞山”名称和位置的最早记载。“江陵”，又名荆州城，地处长江中游。“江陵三千三，西塞陌中央”，是说从湖北江陵到江苏扬州的水程是三千三百里，南朝《懊侬歌》（《乐府诗集》）亦曰：“江陵去扬州，三千三百里。”而在这三千三百里水程中，西塞山位于两地中间，成为衡量长江里程的标识。可见，黄石西塞山在当时名气很大，并且早在此之前就已经蜚声于世。而到了唐代，黄石西塞山仍具有地标性，闻名遐迩。唐皇甫冉《酬张继》：“怅望南徐登北固，迢遥西塞恨东关。落日临川问音信，寒潮唯带夕阳还。”此诗是诗人写给张继的应答诗，表达对朋友的思念之情。诗序载：“懿孙，余之旧好。祇役武昌，六言诗见怀。今以七言裁答，盖拙于事者繁而费也。”张继，字懿孙，说明此时张继在武昌任职，诗中“西塞”指黄石西塞山。而诗人在润州（在今江苏镇江），他登上北固山向西远眺朋友方向，西塞山耸立横江，具有鲜明的地标性，是当时极为重要的地理标识。
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》专门有对黄石西塞山的介绍：“江之右岸有黄石山，水径其北，即黄石矶也。一名石茨圻，有西陵县，县北则三洲也。山连延江侧，东山偏高，谓之西塞，东对黄公九矶，所谓九圻者也。于行、小难两山之间，为阙塞，从此济于土复，土复者，北岸地名也。”《水经注》是中国古代较为全面、系统的综合性地理著作，它考证记述黄石西塞山详细、准确，对湖州西塞山则没有任何记载。
黄石西塞山形势险峻，山锁洪流，势扼“吴头楚尾”，成为天然雄关要塞，历来有“鼎足纷争地，雄分虎豹关”之称，是兵家必争之地。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七十六《湖广二》载：“西塞山，在大冶县东北九十里。……后汉建安四年孙策击破黄祖子射处也。刘宋升明二年柳世隆守郢城拒沈攸之，萧赜自湓城遣军主桓敬等八军据西塞山，为世隆声援。”《中国名胜词典》在“湖北省·黄石市西塞山”下亦曰：“古代孙策、周瑜、刘裕等均结寨于此。”而且，西晋灭吴的史实也发生在黄石西塞山，《晋书·王濬传》载：“太康元年正月，濬发自成都，率巴东监军、广武将军唐彬攻吴丹杨，克之，擒其丹杨监盛纪。吴人于江险碛要害之处，并以铁锁横截之，又作铁锥长丈余，暗置江中，以逆距船。……濬乃作大筏数十，亦方百余步，缚草为人，被甲持杖，令善水者以筏先行，筏遇铁锥，锥辄著筏去。……”其中“江险碛要害之处”指的是黄石西塞山。益州刺史王濬率领晋军船队，沿长江东下灭吴，在西塞山烧熔吴国横于江面的千寻铁锁，直取金陵，一统天下。唐刘禹锡《西塞山怀古》：“王濬楼船下益州，金陵王气黯然收。千寻铁锁沉江底，一片降幡出石头。”唐孙元晏《吴·武昌》：“西塞山高截九垓，谶谣终日自相催。武昌鱼美应难恋，历数须归建业来。”唐王周《西塞山二首（今谓之道士矶，即兴国军大冶县）》：“西塞名山立翠屏，浓岚横入半江青。千寻铁锁无由问，石壁空存道者形。”也都记载了西晋在黄石西塞山灭吴的史实。可见，黄石西塞山作为咽喉要塞，在军事上具有至关重要的战略地位。
由此可知，在唐代及唐以前文人认知里，西塞山仅在楚地，此时没有任何有关“湖州西塞山”的记载。而“湖州西塞山”之得名则始于南宋，并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有关。南宋初年，赵次公为苏轼《又书王晋卿画四首》其四《西塞风雨》作注：“此张志和事也。西塞，乃湖州磁湖镇道士矶也。”但这种说法明显错误，因为“磁湖”、“道士矶”均在湖北黄石。柯平亦指出：“磁湖镇道士矶不在湖州，而在黄石。”其后，南宋名臣倪思在《经鉏堂杂志》卷一“张志和”中指出：“吴兴人指南门二十余里下菰菁山之间一带远山为西塞山也，山水明秀，真是绝境。家有小舫，时时载酒浮游其上。当八九月，秋气澄爽，尤可爱玩，特恨无志和诗笔胸次耳。”倪思是吴兴（湖州）人，位高权重，再加上张志和《渔歌子》确是在湖州所作，湖州所具备的江南山水美景与《渔歌子》意境也正相合，因此在经典和名人效应影响下，西塞山逆转至浙江湖州，一些明清文人及方志也都纷纷附和。然而，由于“湖州西塞山”得名突兀，南宋以前的文献也没有任何记载，所以对其具体位置各执己见、莫衷一是。如明劳钺《湖州府志》认为“西塞山，在县西南二十五里妙喜一带。”《大清一统志》湖州府志卷二百九十载：“西塞山，在乌程县西南二十五里。有桃花坞，下有凡常湖。”《大明一统志》指出：“西塞山，在湖州府城西三十五里。”清徐凤衔《乌程县志》卷三则记载：“旧郡志谓严尚书震直墓在西塞山，尚书自号西塞翁，没葬其处，其山正值城西。”可谓言人人殊，众说纷纭。
由此可见，黄石西塞山在唐代及唐以前就蜚声于世，且史籍文献多有记载，其地理位置有据可依；而湖州西塞山在南宋才出现，且晚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的写作，地理位置所指模糊，得名亦很突兀。因此，作为中唐文人，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中西塞山毫无疑问应该指向湖北黄石，而非浙江湖州。张志和在浪迹江湖时，曾经游览黄石西塞山和洞庭湖，因此在湖州盛会创作《渔歌子》五首时，把自己游历经历分别写在了第一首“西塞山前白鹭飞”和第五首“青草湖中月正圆”。
【三】黄石西塞山有“桃花流水鳜鱼肥”之景
一些学者认为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中西塞山在湖州的重要依据之一是《渔歌子》所描写的江南水乡美景是湖州所有，黄石西塞山断崖危壁、横蹙断裂、截流激漩，没有“白鹭飞”、“桃花流水”、“鳜鱼肥”之景。然而，通过对黄石西塞山地理环境以及相关诗词典籍的考查，我们可以发现黄石西塞山也有白鹭翻飞、桃花流水美景，也盛产肥美鳜鱼，同时也有“青箬笠，绿蓑衣，斜风细雨不须归”的隐逸之情。
郦道元《水经注》载：“江之右岸有黄石山，水径其北，即黄石矶也。……县北即三洲也。”黄石西塞山江南危峰突兀、山锁洪流，然其方圆几十里皆是平缓的江流，且其江北是平坦的沙洲，沃野千里。散花洲与西塞山隔江相望，南宋陆游《入蜀记》载：“抛江泊散花洲，洲与西塞相直。”散花洲一马平川，田园如画。洲畔策湖是一个天然淡水湖泊，水草丰茂，是鹭鸟类的栖息地。所以黄石西塞山旁的长江水也有静谧、平缓的一面。如唐张祜《西江行》：“日下西塞山，南来洞庭客。晴空一鸟渡，万里秋江碧。惆怅异乡人，偶言空脉脉。”张祜一生不仕，常年浪迹江湖。据谭优学考证：“综观张祜之行踪所及，以今地言之：陕西、晋、冀、鲁、豫、江、浙、皖、赣、湘、鄂，益以塞北岭南，亦可谓足迹半天下矣。”此诗中载：“日下西塞山，南来洞庭客”，此时诗人由鄂入湘，探访洞庭湖，途中经过黄石西塞山，被西塞山美景吸引写下此诗。“晴空一鸟渡，万里秋江碧”描绘了一幅秋江鸟渡图。长江水澄清碧绿，缓缓向前流淌，浩瀚天空中一只鸟飞渡江面，渲染出孤寂落寞的氛围，展现出残日衔西塞的静谧美好景色。
再如晚唐韦庄《西塞山下作》：“西塞山前水似蓝，乱云如絮满澄潭。孤峰渐映湓城北，片月斜生梦泽南。爨动晓烟烹紫蕨，露和香蒂摘黄柑。他年却棹扁舟去，终傍芦花结一庵。”韦庄，字端己。夏承焘《唐宋词人年谱·韦端己年谱》载：“昭宗大顺元年（890年），是秋间在鄂，旋至巫峡，冬乃回赣也。”诗人顺江而下，途经黄石西塞山而作此诗，夏承焘注：“西塞山：今大冶东。”诗中前四句“西塞山前水似蓝，乱云如絮满澄潭。孤峰渐映湓城北，片月斜生梦泽南”写景，澄澈江潭，江水如蓝、乱云如絮、孤峰倒映、片月斜生，透出几分清幽，几分娟秀，展现秀丽的南方山水，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中所描绘的一片青山绿水美好图景相合。李全修也指出：“直至今日，在西塞山东西两侧江湾一带，仍常见到这一柔美静谧的美景。”
黄石西塞山森林覆盖率60%，竹树茂盛，草木葱茏，山色青黛。百鸟盘旋于西塞山前，俯江逐浪，一片生机勃勃之景。南朝江淹《渡西塞望江上诸峰》曰：“南国多异山，杂树共冬荣。潺湲夕涧急，嘈嘈晨鹍鸣。石林上参错，流沫下纵横。松气鉴青蔼，霞光铄丹英。望古一凝思，留滞桂枝情。结友爱远岳，采药好长生。当畏佳人晚，秋兰伤紫堂。海外果可学，岁暮诵仙经。”元徽二年（474年），镇军参军事、南东海郡丞江淹被贬到建安吴兴（福建浦城）。《梁书·江淹传》载：“淹固求之，景素大怒，言于选部，黜为建安吴兴令。”是年秋，江淹赴吴兴途经黄石西塞山。诗中“杂树共冬荣”、“嘈嘈晨鹍鸣”、“松气鉴青蔼”、“霞光铄丹英”、“秋兰伤紫堂”等句用色彩鲜丽的词语展现了西塞山冬天的生机绿意，描摹出一幅由山、水、树、鸟、云气、烟霞构成的清新秀丽的南国山水画卷。
而到了春光明媚时节，西塞山更是桃花盛开，分外妖娆。历史遗迹的存在能为地址的确认提供第一手资料。黄石西塞山风景区有一个著名的景点——“桃花古洞”，它在西塞山北侧临江的陡壁间，洞高约3米，上圆下方，形如庙门，洞门刻有“桃花古洞”四个字。陈适指出：“古时的西塞，桃树满山，每当春天，桃花盛开，映衬着激流江水，水天红遍，美景如画。故以‘桃花’名洞。”清道光初年大冶县知县詹应甲还作了《桃花洞赋》。唐法振《月夜泛舟》也描绘了西塞山桃花美景：“西塞长云尽，南湖片月斜。漾舟人不见，卧入武陵花。”《古今图书集成·方舆汇编·职方典·武昌府部》载：“南湖：在（鄂城）县南半里，旧名南浦，亦曰长湖，即今之洋澜湖。”“南湖”与黄石西塞山相邻。“武陵花”指桃花，典出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。诗人法振此时独自一人在江上划着小船，西塞山上白云飘荡，皎洁弯月悬挂空中，江岸边桃花遍野，诗人小船融入进了如世外桃源般美妙的梦境之中，意境唯美、空澄、浪漫。可见，黄石西塞山边确实桃花满山。南宋白玉蟾《武昌怀古十咏·西塞》亦曰：“落尽桃花水满湖，西山西塞长新蒲。斜风细雨今如许，青笠缘蓑谁又无。”清詹应甲《桃花洞赋》也指出：“洞草青青终日闲，山桃灼灼无人攀。”
由此可知，黄石西塞山也有张志和笔下桃花流水、白鹭翻飞之美景。
黄石西塞山“桃花古洞”相传是张志和隐居垂钓或避风躲雨的地方。清末《大冶县志》载：“桃花洞，在西塞山上，口临大江，径步狭甚，玄真子隐此。”清詹应甲《桃花洞赋》亦曰：“说者谓江湖散人，烟波钓叟。号元真所栖，与樵青为耦，山借黄冠，树纡红绶。……花开一曲渔歌子，误认蓬莱即西塞山。”而从桃花洞口往下数米近水处，有“玄真子钓台”。清[乾隆]《湖广通志》载：“钓台在道士洑矶上，断岩千仞，小洞临江，相传张志和垂钓处。”《嘉庆重修一统志》卷三三六《武昌府二·古迹》也记载：“张志和钓台，在大冶县东道士洑。相传唐张志和隐处。”此外，现在在距离“桃花古洞”约五、六百米处，还有玄真观遗址，清[乾隆]《湖广通志》载：“明建元真观在西塞山谷，张志和住处。”因此，张志和很有可能在黄石西塞山边隐居垂钓。
不过有学者提出张志和钓鱼台地处悬崖峭壁之上，其下江水翻滚奔腾，不适宜垂钓。然而，这种说法有失偏颇。《唐才子传·卷三》记载张志和垂钓“每不投饵，志不在鱼也”。张志和不在乎鱼能否上钩，而是追求逍遥自适的隐居生活，徜徉于西塞山水之乐。此外，张志和在西塞山隐居，他的活动轨迹并不仅仅局限在钓台之上，他也可以泛游长江蓑衣垂钓，醉宿渔舟。上文提到黄石西塞山周边的长江水既有激浪飞旋的雄奇气势，同时也有静谧、平缓、柔美的一面。古往今来，人们都喜欢在这里垂钓归隐。如南朝梁何逊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诗》曰：“露清晓风冷，天曙江晃爽。薄云岩际出，初月波中上。黯黯连嶂阴，骚骚急沫响。回楂急碍浪，群飞争戏广。伊余本羁客，重暌复心赏。望乡虽一路，怀归成二想。在昔爱名山，自知欢独往。情游乃落魄，得性随怡养。年事以蹉跎，生平任浩荡。方还让夷路，谁知羡鱼网？”诗题中“南府”，亦称“南省”，是尚书省之别称。据《梁书·何逊传》载，何逊曾任安西安成王萧秀参军事，兼尚书水部郎。又据《梁书·太祖五王传》载，萧秀在天监十三年（514年）为安西将军、都督郢司霍三州诸军事、郢州刺史。郢州治所，在今湖北武昌，何逊作为参军事随之来到郢州，得入黄石西塞山，有感而发，作诗赠给南府同僚。诗中“露清晓风冷，天曙江晃爽。薄云岩际出，初月波中上”四句描写了露清风冷、粼粼波光、薄云蒸腾、明月初升的江边美丽夜景。“黯黯连嶂阴，骚骚急沫响。回楂急碍浪，群飞争戏广”四句则写出西塞山盘涡谷转、波浪翻滚的磅礴气势。面对此情此景，诗人发出“情游乃落魄，得性随怡养。年事以蹉跎，生平任浩荡。方还让夷路，谁知羡鱼网？”的感慨，表达避路隐居志向，想要同渔父一样悠闲垂钓，逍遥自在。南朝江淹《渡西塞望江上诸峰》“结友爱远岳，采药好长生。”“海外果可学，岁暮诵仙经。”也表达了诗人归隐西塞山林，采药诵经，希企出世的愿望。可见，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，在张志和之前，文人在黄石西塞山已经生发出“渔隐”之乐。
而在张志和之后，文人在黄石西塞山依旧表达隐居垂钓的闲适之情。如晚唐罗隐《西塞山》：“吴塞当时指此山，吴都亡后绿孱颜。岭梅乍暖残妆恨，沙鸟初晴小队闲。波阔鱼龙应混杂，壁危猿狖奈奸顽。会将一副寒蓑笠，来与渔翁作往还。”诗人在诗题下自注：“（西塞山）在武昌界，孙吴以之为西塞。”可知此“西塞山”在湖北黄石。诗中“岭梅乍暖残妆恨，沙鸟初晴小队闲”描绘了清澈明丽、淡雅恬静的山间美景；“波阔鱼龙应混杂，壁危猿狖奈奸顽”则写出断崖危壁、竦峭临江的险峻山势。而诗人在西塞山清幽明丽与雄奇壮阔之间找到了一丝淡泊，“会将一副寒蓑笠，来与渔翁作往还”，抒发了其“渔隐”之心，归隐于江湖，以一种逍遥自适的渔翁形象出现，做一个世外之人。晚唐韦庄《西塞山下作》：“他年却棹扁舟去，终傍芦花结一庵。”也表达了诗人隐居的志向。他把扁舟、芦花视为宁静、隐逸生活的伴侣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结庵而居，垂钓为乐。南宋陆游《醉中怀江湖旧游偶作短歌》：“散花洲上青山横，野鱼可脍菰可烹。”明吴国伦《散花洲》：“云生西塞麓，月隐大江舟。旅宿依渔岸，寒鸦噪未休。”也都写出了西塞山边垂钓之乐。
由此可见，黄石西塞山也有张志和《渔歌子》“青箬笠，绿蓑衣，斜风细雨不须归”的闲适隐逸之情。
综上所述，通过查考张志和行踪、黄石西塞山地理环境以及相关方志文献、诗词典籍可知，张志和《渔歌子》之西塞山指向湖北黄石无疑。
来源：故乡读书会 【原载《唐代文学研究》2023年第1辑/总第23辑/注释从略（作者单位：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）】
